予司

　　飞船停泊在银河系第四旋臂。火焰止息了，航行的速度正在减慢，从舷窗望出去，亿万以计的恒星正回望着他们——他们这些宇宙的流亡者、星系间的旅客、新世界的异乡人。这是奥德赛号航行的第35天。泊船休整后，他们将从这里跃迁至异世界。

　　今天之后，没有回头。

 

 

奥德赛

（有利美描写的利壹未满，阴间逃亡文学）

 

 

　　所有人围坐在餐桌上，但没有人讲话。他们伸出手，彼此紧握。

　　在利夏的右手边，美琪捏了捏他的掌心，给了他一点温柔的力量。利夏与她对视一眼，一种他们都很熟悉的柔情在此间化开，又散去。他清了清喉咙，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个大家长：在这艘船上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家长。

　　“这个次元跃迁点是单向的——我们不知道异世界的人们有没有掌握次元通道技术。也就是说，从这里过去，就不能再回头。是时候与旧生活作别了……”

　　他在餐桌上扫视一圈，众人神态各异：纪伦面露不舍、墨勒兴奋难抑、萝铃眼中泪光闪烁。在他的左手边，壹索的面上仿佛罩了一层不透气的塑料膜，没有松动。

　　“我知道这很难，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。尽可以花时间去疗愈作别故土的悲痛……但新生活还是要开启的。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家人，我们会互相扶持，在新世界找到立锥之地。”

　　话刚落地，左手就被抽空了——利夏转过头，壹索已经从餐桌上站起。他依然面无表情，但多年交情让利夏可以从中读出一些微妙的情绪变化：方才这张脸只是被覆上一层薄膜，如今已经挂满冰霜。最近这种情况时有发生，但利夏摸不清楚壹索的哪一片逆鳞被拂。且邀人上船后，他与美琪共处的时间更多些，无暇看顾好友近态。

　　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，壹索起身、离开，没有更多表示。众人投去关切的目光，但多少带些犹疑。美琪同利夏讲，要不吃过早餐，去看看壹索。

 

 

　　利夏敲开了壹索的房间门。这个房间同他的一样配置：折叠床收起，贴在墙边。灯光 从四壁边缘柔和地散射出来。对门处有一扇小而圆的舷窗，通过它只看得见方寸宇宙——此刻远离恒星，故而是深夜的景象，只有零星而遥迢的光闪烁着，像深海。

　　他把托盘放下——里面盛着一片煎得黄澄澄的吐司，被蓬松柔软的法式炒蛋盖着。壹索坐在桌前，面前的屏幕闪过一些会议纪要之类的东西，映照他漠然的眼睛和面庞。利夏叹气道：“你还在想我们哪一步输了吗。”

　　壹索硬邦邦道：“我没有。”

　　“有时我也会想……我觉得我们的失败比表面来得更早。早在你和萝铃接受力量之前，甚至早于恶魔出现。”

　　黑发青年转向他，语气凉飕飕的，“你倒看得开。”

　　利夏像被小孩戳破谎言，尴尬找补，“哈哈，我觉得应该是爱情的作用……美琪来了以后，我产生一种幼稚的责任感，像小时候你爸叫我跟你做朋友。”

　　壹索那时哪有什么朋友，故而小男孩利夏听闻此言像是得了封敕令，字字刻在心上，一念便是十多年。

　　壹索突然很不耐烦，道：“没什么事你就走吧。”言罢又转回去做别的事——这枯燥的逃亡本无事可做，吃穿用度都齐全，能源储蓄也足够。美琪建议下他们决定种植一些萧龙产的作物，以延续旧文明的火种。故而现下壹索手头的事情是研究如何种地。

　　利夏不会让劝告就这样失败，他搬了张椅子，凑近坐下，“我刚才也说了，尽可以花时间去疗愈……你就是花上三年五年我们也等得。只是看样子你非受困于乡愁。”

　　“我没有故土。”

　　“我知道，”利夏道：“你不会被这样软弱的东西困住，那你为何发脾气？”

　　壹索危险地眯眼，“我让你难堪？”

　　利夏小心避开话头，“当然没有，有我也不在意。我是出于关情才来解你的心。”

　　壹索冷笑，“那倒不必，滚回去过失败者的生活吧，结婚或者别的什么——我会祝福你。”

　　利夏不会反唇相讥，他从不对壹索反唇相讥。但他仍感到恼怒，眉毛也因此挑起——他的隐秘的幽暗像被掘了洞穴的蚯蚓，曝光在青天白日之下，“这对我很不公平！我好心来劝你。”

　　“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，”壹索道，“最好多生几个小吸血鬼，想必会让你活得更好些。”接着他用魔力推开门，一个眼神也没留给好友，意思是好走不送。

　　简直像顽石又臭又硬——这句话被利夏咽下了。他腾地站起，头也不回地走了，差点在门口撞到一脸忧思的美琪。这位温柔的、聪明的、符合了所有妻子特质的女性面色不改道：“好巧，我刚刚来。想请壹索先生去一趟种植基地可以吗？福灵草需要调配新的营养剂。”

 

 

　　福灵草乃是巫术族培育的魔法植株，据说做成周边或随身携带，都可带来好运气。当然它也很娇气：需要灌以腊蝉蜕、独角兽鬃毛、鹤羽绒调制的营养剂，且调制者魔力越强大越好。美琪会请萝铃和壹索轮流来做这项工作，强魔力者们当然也不会拒绝。

　　他们乘传送轨道下到负2层。这艘飞船有七层圆环状的空间，都围着一个巨大的能量引擎。中间层为0层，上下正负各三。0层是公共空间，会议与饮食都在这里进行。正1与正2分别负责个人起居和指挥控制的职能，正3层备用。从0层往下分别是工作区、培育区和仓储区。食品、药剂、军备之外，负3层还储备了一些种子和胚胎，可以在负2层养殖培育。这场流浪并看不到终点，需做好弹尽粮绝的准备。

　　只是现在还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，在培育区栽种植物权且是一种消遣。壹索将蝉蜕绒毛之类的团成一团，压紧在瓶中，兑以溶解剂并注入魔法——这项工作就完成了。他把瓶子递回给美琪，后者收下后神色怃然道：“壹索先生，您大可不必操心我和利夏的后代。我们不会考虑孩子的事情——至少在找到办法复刻魔力神暗示之前。”

　　强魔力者意识到之前的那场争吵恐怕被美琪听去了后半，一时之间也有些尴尬，毕竟“吸血鬼”这种代指在政治上很不正确。他略去了无用的道歉，换成有点笨拙的安慰，“总有办法，我会帮你们。”

　　“这听上去像是您会说的话呢。”美琪笑起来，化解了尴尬的气氛。

　　“此话怎讲？”

　　“因为您一向行胜于言，是可以论迹不论心的人。”美琪迎着他探究的目光，神情柔和，“别这样看着我，因利夏讲了太多往事，我对您也有一些了解。”

　　壹索一想到他们西窗剪烛时谈到自己，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。所幸美琪善解人意，没有将他冰棍一样晾着，“他谈您最多，可见您是重要的朋友，所以我也像他一样担心您。”

　　担心是壹索最不愿承受的东西，更遑论两倍，“你们不用操心，我好得很——”

　　“您和利夏不一样，”美琪止住了他的话头，“他可以靠责任活下去，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——包括我，或者我们的孩子。您活着全靠一个无往不利的自我。”

　　壹索：“……”

　　美琪蹲下去伺弄园圃里的福灵草，这些魔法植物沾溉了营养剂，焕发出一种莹莹的绿色，“这是很昂贵的活法，如果断送了给养……”

　　壹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，第一反应是拱起背跳开，“恐怕你想得过多了。”

　　这算不上成功的防守，但美琪点到为止。她的目光带有深意，看着壹索道：“也许是吧。”金发的淑女将手中的福灵草摘下，递给对方，“您也许瞧不上巫术族的这些东西，但请将它当作祝愿收下吧——我和利夏都希望您过得好。”

　　这枚拇指盖大的福灵草上还挂着水珠，六瓣叶片像有生命似的，循着某种节律舒张。壹索接过来，看了片刻，将它放进胸前的口袋。他当然不喜欢被人评价自己的生活，但也不得不承认美琪敏锐得像根针，言中了一些根源。

 

 

　　奥德赛号已经在太空中悬浮了4个小时，这段时间内自检修系统一直在运作，以提高宙际跃迁的安全性：动力引擎有几个处理器烧坏了，它们的运算负荷此时分摊给周边的几个处理器，为保安全最好进行人工更换。

　　青少年们对舱外工作充满热情，但被利夏统统拒绝。出于安全考量，这件事最终还是交给成年人办。壹索、利夏、斛律和马克斯换上太空服，各乘一架工作舰，驶往中央引擎。

　　壹索换掉第一个处理器，返回舱内。无法丈量的宇宙空间从四面沉沉压下，仿佛要吞噬这小小的船只。假若没有导航，人很容易在这水一样凝滞的黑暗中迷失。他刚欲驶往第二个故障位点，却睇到氧气容量掉到50%。

　　壹索眉心一跳：这绝不是正常的耗氧速度，舱内只他一人，且出行前氧分满格。

　　保险的做法是即刻返程，检修过后再出发。但略一思量后，壹索鬼使神差地不打算旋踵。这一刻他不觉得最差的结果难以承受，正相反，倘若能丧身漂流在星际间，也是好了局——比什么跃迁到异世界好很多。

　　像飞蛾受到明火的感召，他驱驰工作舰，驶往计划中最远的故障位点。那处位于引擎最底层，可以看见核聚变燃烧的火焰。

 

 

　　最后一个处理器“咔哒”一声复位。此时氧刻度已经降到了5%，警示的红光闪烁着。壹索按下了紧急按钮——接下来工作舰会强行灌注休眠液，把他从头到尾冻起来。只是灌注完成仍需要时间，他无从得知休眠和死亡哪一个更先降临。

　　视野中最后出现的东西是重启了的动力引擎，瑰蓝的火焰静谧燃烧，点亮一小片苍穹，他甚至看得清那周围漂浮的灰尘被火舌卷起、舔舐消失。在这无声之处，壹索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，四肢百骸和意识一样绵软。他无从判断这是休眠还是死亡，也可能二者皆是。此生头一回生死不由他的自由意志主宰：一个无往不利的自我就此飘远了，成了星河间游荡的魂灵。

　　一处黑暗、温暖又潮湿的所在承接了他，壹索疑心那是死亡，又无可抗拒地跌进去。在意识舞台的终幕，他走入了记忆中另一处温和的良夜：那处与此时同样黑暗又潮湿，但伴着淙淙的水声和细长的蝉鸣。

　　大概是大学毕业后的一次露营，利夏和他的几个同学带着壹索同去——当然除了利夏，其他人的面目已经漫漶不清。他们把帐篷支在流水边，又架起篝火，喝啤酒兼聊天。众人睡去后，利夏又偷偷把他叫醒，给他手腕脚腕涂了很多防蚊药水，催促他一起出去秘密观星——据称那晚有仙女座流星雨。但二人等到破晓也没有看到哪一颗星星坠落，它们挂在天上，用来自过去的目光安宁回望地上的人。

　　也许因为困，那晚壹索感觉自己软绵绵。又不知因何有一点不安定，好像轻柔的浮絮在身体里四处飘动。隔着十年茫茫和大半寰宇，这段记忆竟比死亡或者休眠都更安适，他就在这里睡去了。

 

 

　　除壹索外的舱外作业人员早已返还，众人感到不妙，远程启动了自动驾驶系统，这才回收了仅剩的工作舰。隔着玻璃，只看到一个面色发青、双目紧闭的壹索。确认生命体征还在后，他们解除了休眠，将壹索拉出来，等他醒转。

　　壹索醒来后懵懵的，有种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不真实感。他翻开胸前的衣袋，福灵草还躺在里面，因长时间失水打着蔫，仍泛着绿莹莹的光。

　　众人焦急地围上去，检查壹索的神识。利夏站在人群外围，看到壹索的头发被汗湿了，打着卷贴在额头，皮肤也透出一种冰冻过的乌青，神魂虚弱，看上去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。

　　轰地一下，利夏的心脏被不知从何而起的茫然灌满，在这段流亡中，他第一次对新生活产生怀疑。

 

 

END

其实不知道有没有讲清楚

但是好像已经丧失了讲人话的能力

下一步是阴间出轨文学，但好像写成了伤心爱情故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