予司

【下】

　　壹索火急火燎地赶回去，禅院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，火光卷着烟尘上翻，浓烟呛人。他定了定神，大喊一声：“余道奇！！！”

　　大厦将倾的禅院里传来余道奇的回应：“少爷！我在这儿！”

　　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，余道奇的情况大概不怎么样。

　　壹索扯下一小块袖子，到禅院门口的水井里沾湿，捂住口鼻就冲进去了。

　　禅院内火势大作，木质的椽檐因被炙烤发出咔擦声。壹索置身火海，这才觉得危险了——他的关节都是木质的！刚才忘了找百里存档，不知道挂了会从哪里重新来过。

　　但事已至此，他难以抽身，便一咬牙冲进去，在厢房里找到了被困的余道奇。

　　余道奇被一根倒下的房梁困住，此时厢房摇摇欲坠，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。壹索危急关头灵光一闪，飞快念叨了一句咒语。

　　然后门外魔光烁动，白玉魔剑以破风之势疾驰而来，悬停在他们面前。

　　壹索抽了一下嘴角，果真是带着“魔剑全攻略”buff的男人啊。

　　接着他背着几近昏迷的余道奇，自己站立到剑上，御剑出去了。

　　余道奇的情况很不好，出了禅院直接昏迷了过去。壹索把他带到山南寺庙安置好，等他清醒。没过一会儿窗外传来“轰隆”一声，壹索看过去，行弋的禅院坍塌殆尽，火势仍在蔓延。

　　他联系了日出镇消防署，完美甩了一个锅给官方。

　　余道奇没有昏迷太久，很快就咳嗽着醒来了。他盯着天花板怔了怔，转动眼球，坐了起来。

　　壹索递给他一杯水。他摆摆手拒绝：“少爷……嗯，我的数据库好像都被清空了。”

　　壹索把水放回桌上，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思考，关于人类为什么要互相伤害，凄风寒雨叶飘零吾儿制作组伤透我心，和没有NPC还玩儿不玩儿游戏。

　　强行A掉NPC，强行火灾，强行回忆杀快进，也是没谁了。

　　他摁了摁眉心：“那……我现在也不能退出了，是吧？”

　　“退出要NPC配合，我现在已经做不了NPC了，你可以找百里存个档。”

　　壹索找百里存了个档。又对余道奇说：“这是摆明了要我推地图……好吧，你送我出日出峰就行了，我自己去墨夷镇。”

　　余道奇推辞了一下，表示少爷救命之恩难以为保，今后的路上甘愿为壹索当炮灰，被壹索拒绝了。于是当晚拿了道具下山，结束了有头没尾的日出镇之行。坐在颠簸的越野车上，壹索仔细整理了一下目前得到的线索——仍然对主线毫无头绪，脚本组差评。他又拿出了行弋的回忆杀，仍然在行弋似乎要说出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时强行快进，到最后留下行弋惊惶的面孔——壹索又多倒回来看了几下，基本上可以确定，行弋最后的口型是在喊丘子若。

　　完了。壹索想，自己那个年度大戏的理论好像越来越靠谱了。

　　地图上显示日出镇距离墨夷镇十分遥远，壹索转倒三四次交通工具也要半个月才能到。但任何游戏里的不可抗力都抵不过制作组的快进大法好。壹索度日如年地，在没有脸的司机与乘客们的照顾下，抵达了墨夷镇。

　　下车时遇见一个有脸的人，是马克斯。壹索从小就挺烦这个聒噪的鸟人，当意识到他是墨夷镇的NPC时内心更是绝望到了极点。他讨厌马克斯，因为小时候打不过他，后来打得过他了也说不过他，还得被长辈念叨。此时他很想跟马克斯打一场，试一下游戏里能不能打得过他。

　　当然能打得他心服口服让自己退坑自然最好。

　　马克斯拒绝跟他打架。他以每秒八百脉的，风一样的话唠语速表达了对壹索的思念之情，并表示接下来的游戏进程愿意与他愉快合作。最后壹索戴上了耳塞，在他听不到的，马克斯的聒噪声中抵达了玲珑雪山。

　　这雪山常年积雪，天气严寒，除了开发出来的景区，其他地方皆是人迹罕至。玲珑雪山每年在天气转暖的四月份开始透明鱼的捕捉活动，故而山上有一些简陋的木屋，仅在捕猎期有渔户入住。壹索和马克斯买了门票进去，乘车穿过积了雪的景观道，最后抵达奇波洛城堡，买了副券进去。

　　马克斯问：“为什么我们还要再买一次票啊？？”

　　壹索没有回答他，但奇波洛城堡的观光票价高是真的。他走在马克斯前面，一语不发地穿过长廊。这是一座几百年前一群吸血鬼留下来的城堡，很有文化底蕴，是玲珑雪山的核心景区。但他们的目的绝非参观——城堡后的花园荒芜多年，久不打理，可以从那里进入玲珑雪山的无人区。

　　最关键的是，饲养透明鱼的血湖离那里不远。他想去看看传言中的“迷样男子身影”，搞不好是利夏呢。

　　长廊里点着昏暗的灯光，一闪一闪地跳跃，像穿越几百年来注视着旅人的阴森目光。长廊两侧挂了历代吸血鬼家族家主的画像，他们面色苍白，眼窝凹陷，留有獠牙，每一个人都是一副威仪姿态，目光深沉地看向画面外。

　　但是看多了就有点审美疲劳。这氛围本该很像鬼屋，然而家主们长得太像，姿势统一，加之马克斯在他身后叨个没完，营造出一种很无感的景象。壹索很快就把流连在画像上的目光收了回来。就快要走出长廊达到花园的时候，壹索突然想起，行弋也是在来过玲珑雪山后给他留的卷轴，不知道有没有来过奇波洛城堡。

　　昏暗之中有束绿色的光一闪而过，打在壹索右侧的墙壁上。他被这道光线晃了一下，忙转过身，警觉地喊了一声：“谁？！”

　　马克斯被他吓得脚下一顿，也回头看，只见长廊幽深曲折地弯向来处，除了跳跃的明黄烛光，并无异样。他匆忙两步跟上与壹索落下的步伐，防止自己落单，紧张道：“卧槽，什么？！”

　　壹索问他：“你没看见一束绿色的光？”

　　马克斯惊惶地摇了摇头。

　　壹索叫他跟紧些，不要落下，便又往廊外走去。谁知越走马克斯的脚步越发地远了，壹索回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。

　　马克斯脚步稍慢地前进，见壹索回头，连忙加快步伐跟上。

　　壹索问：“你看见什么了？”

　　马克斯说什么也没看见。

　　便又向前走。这长廊也奇怪，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似的，出口处不远不近地透进光线来。壹索偏头留意了一下此时墙壁上的壁画——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。他走在前面，也没回头，朗声问马克斯：“你觉不觉得，这条廊子格外长？”

　　马克斯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远了些，大约是又慢了脚步：“啊？有吗？”

　　壹索也没答话，只闷声往前走，稍稍加快了步伐。过了数十秒，他又偏头看了看右侧的壁画——那个白发苍苍的吸血鬼长者，赫然自画像内幽幽注视着他。

　　完了。壹索心想，宅子有怪。

　　他刚想转头提醒马克斯，却感到脖颈出一阵凉气略过，激得他汗毛倒竖，连连向前闪退几步，甫一转过身，却见马克斯手持一柄不知何时何处搞来的匕首，以破风之势向他刺来！

　　“……你！”

　　马克斯那一刺暗袭没有成功，反而给壹索拉出些距离，不好近身了。长廊内又逼仄又黑暗，很不好施展动作，两人都不敢妄然出手，一时之间僵持不下。

　　僵持是僵持着，但毫无动作并不意味着没有战斗——手中剑未出，胜负生死很可能已经尘埃落定。壹索泰半精神投注在马克斯身上，还得分出些心力观察周围异变，又满脑子疑问得不到解答，不爽到了极点。就在这时，又有很多条幽绿的光从马克斯背后深不见底的长廊投射出来，纷繁缱绻地缠上马克斯的周身——而马克斯的双眼也亮起一些绿色的光。

　　壹索想起绿光闪现后马克斯几次没跟上他的脚步，再结合此时的场景，觉得他那个半吊子NPC多半是被什么都是夺舍了。

　　他一边观察着马克斯的一举一动，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魔剑从背后拔了出来，心说余道奇偶尔还是靠谱的——他全副身家都在马克斯身上，只一把魔剑随身背着。此刻NPC黑了，有把全攻略的武器总要比手无寸铁境况好些。马克斯见他拔剑，也反手将匕首调转了个方向，做出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。周身的绿色光芒也散了个干净，统统注入他那双暗红的双眼里去，马克斯低声喝道：“接招！”

　　接招便接招，没什么好怕的。壹索十四岁拿起魔剑的那一天起，马克斯就打不过他了。但他心里还是有点拒绝的——马克斯虽然讨厌，但也是他刚到青阳山庄那段时间，为数不多的愿意理他的人。他定了定神，道这是游戏，不必过于较真。

　　结果没想到，马克斯的攻击还没杀到，情况又有异变——他背在身后的背包给他方才匕首一阵乱舞划出个口子，此刻叮铃哐啷一阵响，卷轴润滑油落了个满地。

　　黑暗之中，他们都清楚地听到一声脆响。

　　水晶球被打碎了。

　　顷刻之间茉莉花香弥漫满整个长廊，一些紫色的闪亮的东西弥散在空气中，直朝出口处飘去。紧接着马克斯眼底的绿光也被抽离出来，混在紫光和茉莉花香里，一并驱散至出口。壹索狠狠剜了马克斯一眼，朝出口跑去。

　　恢复神智的马克斯一脸状况外，拎着把不知哪里来的匕首愣在原地，他不记得刚才的事情。

　　不过他还是很有作为NPC的自觉的，很快反应过来，蹲下去捡起有的没的道具，收好那碎了个玉石不全的水晶球，和那把不明来路的匕首一并扔进漏了口的背包里去。

　　接着他找了个不会漏东西的角度抱好背包，一边喊着：“壹索等等我！”一边跟出去。

　　那片绿绿紫紫的光在长廊里还看得清楚，出了长廊就弥散在风中，什么都看不见了。壹索追两步就停下来。

　　马克斯跟得勉强，在后边气喘吁吁问：“怎么不追了？”

　　壹索把胳膊抱住，转头瞥他一眼：“你觉得要怎么追？”

　　马克斯自觉理亏，不讲话了。

　　壹索朝他走来，把那个漏了底的背包接过手，一边往前走，一边道：“走吧，NPC。”

　　奇波洛城堡的后院是片花园，杂植了些耐寒的植物，眼下松柏枝头尽是霜雪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，没什么看头。花园尽头拉着一条黄线，黄线上写着“游客禁止入内”。壹索径直走到黄线跟前，三两下扯断，踏进一片苍茫的白色雪景里去。

　　积雪又厚又干净，踩上去根本没有什么声响，偌大的山林之中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尚能听清，期间夹杂着一些积雪压折树枝的声音。他们沉默着走了很远，这片雪域似乎永无尽头。

　　直到马克斯再也耐不住寂寞，打破尴尬开始讲话，他们的面前才出现了一片澄净空明的湖泊，湖的对面矗立着一座木屋，血湖到了。壹索及时打了个手势，止住马克斯的话头。

　　他看向湖底——那里没有结冰。又蹲下来拣了几块碎石头，和着雪横飞出去，没能激起水花，石头碰到水面便悄无声息地沉下去，雪也没有浮起来，像是被湖面蚕食了一样，消失得一点动静都没留下。

　　“……这太诡异了！我开始害怕了！壹索你离那湖远一点……你要是挂了我怎么办……”

　　壹索没有评论马克斯这疯狂立flag的行为，站起身后退了一步。他刚想转身，一道银白色的光晃得他眼皮一跳——湖里有什么东西。

　　于是他又蹲下去，盯着湖水里瞧。

　　粗看倒是看不出来什么，但仔细观察还是有什么的。湖里穿梭着一些巴掌大小的鱼，透明色，内脏器官统统看不到，透过它们的身体能一直看到湖底去。壹索偏头想了想，在已有的知识库里没有相关的记忆，便去问马克斯。

　　马克斯：“啊那是透明鱼……没想到你能看见啊，那你不得了，得活一千来岁，天哪，我得抱紧你的大腿不放手了！”

　　原来这就是透明鱼，壹索想。听说这种鱼特别贵，日出洲每年放两个月的捕鱼期给渔户进山捕捞，供应整个萧龙大陆一整年的需求。传言它可以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云云……但多半都是扯淡，倘若真有奇工异效，有钱人都可以不事生产。

　　壹索又开始沿着湖走，想到另一边的小屋里去看看。他一边走一边漫无边际地想，透明鱼这种菜品放上餐桌要怎么吃，透明色的东西该怎么下口……一叉子下去也不知道有没有，还要放到嘴里咀嚼，倘若没有叉到鱼肉岂不是很尴尬——那就得装作吃到了的样子了，凭空吃出些鲜美滋味来，有种皇帝的新衣的感觉，啊，只有能活千岁的人才能吃到的鱼肉。话说利夏在这里吗，他有没有吃过透明鱼？

　　他走着走着，没有注意脚下，不小心被绊了一跤，摔了满口没滋没味的白雪。马克斯在后边爆出一阵肆意又恶意的笑声，壹索反手施了个封口咒语，马克斯闪过，魔光拦腰横劈在一棵树上。

　　树干晃了晃，开始向他们这边倾倒。枝叶间窸窸窣窣，突然掉下一个硕大的物体，砸在湖边一片干净的雪地上。

　　马克斯目瞪口呆，壹索的脑海内风云变幻——马克斯是智障吗？可能会被树砸死。搞不好要雪崩。这棵树掉了宝。掉的什么？得去捡。

　　他当机立断，双腿一蹬从雪地里跳起来，一边大喊：“跳进湖里！！！”一边朝掉了宝的那片雪地奔去。树干粗壮笔直，朝着他左边一些的方向轰然倒去，激起一阵乱雪纷飞。远处的山峦传来轰隆隆的响声——果然要雪崩了。壹索加快脚步，回头便见白茫茫的雪万马奔腾一样倾泻下来，喊了马克斯一声，又头也不回地朝湖边跑。

　　路过掉了宝的那片雪地，壹索也顾不上细看，弯腰一抓，抱紧背包，闭上眼睛，便一憋气跳进血湖里。这湖水仿佛是凝滞了一般，阻力极大，他扑腾四肢，在水里浮浮沉沉，顾不上自己是不是激起了水花，只朦胧地觉得拽来的东西沉得很，抓瞎一摸，好像还是个人形。

　　这片雪地毫无边际。

　　壹索疲惫地走着，分明是走在雪地里，却好像逃荒的难民一样，又热又乏，平白走出了些沙漠里的感觉。他抬头去看，天上没有太阳。

　　周围没有人，他一个人走着。不知道起点在哪里，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。

　　一阵笑声自他身边经过，他转头去看，看见笑着闹着的萝铃纪伦众人，仿佛看不见他一般，又笑闹着远了。

　　远方升起滚滚黑烟，他远眺一下，似乎是着了火的日出峰顶。

　　他路过一片墓地，马克斯带着百里站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墓碑前，墓碑上写着他父亲的名字。

　　到处都是雪，到处都是。雪反射着不知哪里来的光线，照得这片世界始终亮如白昼。

　　他仍在毫无目的地走着。偶尔回身去看，足迹很快便被落下来的雪掩盖住了。

　　无数雪花从天空中落下，温柔又安静，映得他眼底一片朦胧。他一言不发地在雪幕里站了一会儿，慢慢阖上眼睛。

　　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。

　　“壹索！”

　　马克斯打定心思抱壹索大腿，听他的话跳进湖里。血湖内居然可以呼吸，这着实令他惊喜——至少性命无虞。他刚想感慨，今次的玩家真是智商在线十分靠谱，却见壹索双手死死抱着个与他一般大小的人形物件，双目紧闭，正往湖底沉去。

　　他连忙游过去，攥紧壹索半片衣领，把他和那大树掉下的宝一并往上拽。

　　东西太沉了，他不得不把壹索先弄醒。

　　壹索先呛了两口水，嘴里吐出一串泡，又猝不及防地被灌了满口咸腥。这才猛地睁开眼，便见马克斯鼓着腮帮凫水过来，拍拍他的肩，手指朝湖面上指了指。

　　壹索会意，开始拖着东西往上游。游到一半天空下起了雪，被蚕食进湖底的雪花铺天卷地落下，悄无声息。

　　他胡乱踩了两下水，周围并无地方着力，只好继续往上。周围穿梭着极小又极快的透明鱼，饶是壹索能看清，也被撞到了好几回，被撞到的地方闪一下银白色的光，鱼便消失了。他把东西往上搂了搂，搂到与他一般高度，间或摸到与他如出一辙的关节榫卯——这是个人，或者一具尸体，壹索想。能温柔些对待就温柔些吧。

　　这个人很瘦，但是骨骼停匀，是个与他身高相仿的年轻男性。

　　他很想把这个人脸上的兜帽摘下，然而他腾不出手。

　　很快便到了湖面，他从水中挣出一个脑袋，与马克斯开始向湖岸游。血湖周围的湖堤长满了滑腻的苔藓，根本无处着力上岸。周围早被雪覆盖，连那所本想去看看的小屋都被埋得不知所踪，唯湖面这一块尚且干净，似乎不管多少雪落下，血湖都能吞噬无两。

　　壹索想了想，脑海里突然冒出他那把全攻略的魔剑来，念了句咒语，魔剑便从湖底呼啸而来，仔细一看剑柄处还挂着那个漏了的背包，里面卷轴眼镜，一样没少。

　　他找了块结实的雪岸，把魔剑插进去，踩着剑柄上去了。

　　魔剑归鞘，一直搂在怀里的人也被小心安置在地上。他面上兜着的帽子终于滑落，里边现出一簇稍长的金发，和一张睡容安详的脸。

TBC

一个坑。填不填不好说。【殴